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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话苏智良：回忆阿谁追问“我是谁”的“慰安妇”之子

倾盆新闻资深记者 邹佳雯

2007年第一次到罗善学家时，苏智良扎眼到一口棺材。在阿谁不名一钱残毁不胜的土房里，罗善学骄慢地说，这是他为母亲送终准备的。

1944年冬天，24岁的韦绍兰被涤荡的日军抓走后，关在广西马岭镇的慰安所饱受虐待。数月后，她趁日军不备暗暗逃回家，发现我方也曾怀胎。1945年，中日混血儿罗善学在广西荔浦降生。2007年，跟着韦绍兰公开身份，罗善学成了“中国第一个公开的‘慰安妇’轨制受害者生下的日本兵后代”。

“等以后我妈走了，如果我肉体不好，干脆喝农药死了算了。”罗善学一世未能成亲有后，言语凄然。一边的韦绍兰听不下去：“这世界这样好，吃野东西齐要留出这条命来看。”

这一幕其后被导演郭柯记录在了记载片《三十二》中。而后，郭柯又推出记载片《二十二》，票房高达1.7亿元，创造了国内院线放映记载片的票房传说。两部作品也将日军“慰安妇”轨制下的受害群体，呈当今更庞大公众的眼前。

据统计，在日本侵华战争（1931-1945）的十四年间，中国大致曾有20万，致使更多的女性被日军糊弄、将就，沦为日军发泄性欲、率性虐待的性跟班。据上海师范大学中国“慰安妇”问题计划中心统计，仅当前公布的日军在中国确立的慰安所，就有2050个。

2023年11月9日，《二十二》中的终末一位日军“慰安妇”轨制受害者李好意思金离世，享年98岁，上师大中国“慰安妇”问题计划中心登记在册的中国大陆地区幸存者仅剩9东说念主。

电影《二十二》通过官方微博记念韦绍兰、罗善学子母。

一个月后的12月7日，陡立一世的罗善学在广西荔浦殒命，享年79岁。“跟着罗善学老东说念主的离世，咱们拍摄的受害老东说念主，也曾全部去了天上……” 《二十二》通过官方微博暗意。

时值第十个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度公祭日，倾盆新闻记者专访上海师范大学西席、中国“慰安妇”问题计划中心主任苏智良，他被称作中国“慰安妇”问题计划第一东说念主。

从1991岁首度战争“慰安妇”问题启动，苏智良和太太陈丽菲握住记录老东说念主故事致使自掏腰包接济。1999年，苏智良创立上师大中国“慰安妇”问题计划中心，在寰球鸿沟内系统计划并补救“慰安妇”幸存者群体。32年间，这对学者匹俦前后找到约300多位“慰安妇”辞世幸存者。

苏智良如何回忆刚刚过世的罗善学？在三十多年打听计划进程中，他们如何面临这样的群体？有什么值得咱们想考的？

【以下是倾盆新闻与苏智良的对话】

罗善学：“我是谁”

的问题困扰一世

倾盆新闻：您印象中的罗善学，是若何一个东说念主？

苏智良：意志罗善学和韦绍兰是2007年，桂林晚报的一位记者发现了他们的故事，关系到我。我和太太陈丽菲听完先容，认为岂论从历史学如故东说念主类学的角度，这齐是一个终点值得好好考核和记录的案例，就去了几次。2008年到2010年集合三年，咱们齐是在罗善学家过的年，每次去买新的被子、被单，睡他家，走了就把东西留给他们。

韦绍兰、罗善学子母午餐。

我还难忘2007年第一次去他家，看他们住的是一个土屋子。橱柜也曾将近散架了，数当年有小的碗橱、灶头，边上放着耕具，还有一口棺材。罗善学很骄慢地说，这口棺材是他给他母亲买的，说他有一个心愿是为老东说念主送终。即是这样的一个方位。

罗善学果真没读过书，但却终点有规章，也很蔼然，很孝顺母亲。他可爱吸烟，可爱喝点小酒。

罗善学在放鸭。

倾盆新闻：韦绍兰老东说念主是2019年过世的，您对她有什么印象吗？

苏智良：比拟之下，韦绍兰话未几，我印象里是很蔼然乐不雅的老东说念主。韦绍兰因为是瑶族，会现编词唱，边唱边讲述她的心理。《三十二》里她的那段村歌，我在大学给同学们讲，歌词寰球一定好好意思瞻念看，是她阳光的东说念主生不雅的写真。她尽管那么苦，受过那种浩劫，但如故很善意地看待这个世界。

有一个细节，《三十二》中，她有句很经典的话：“这世界那么好，吃野东西也要留出命来看”。这话她第一次应该是跟咱们说的。罗善学那时说，等母亲老了走了以后，他如果肉体不好，就喝农药死了算了，因为他以为我方莫得后代。韦绍兰听到以后就说了那么句话。

是以到背面韦绍兰重病，我也到桂林的病院提供了小数补救，她出手术撑了一段技艺。到2019年韦绍兰走的技艺，我跟一个博士生说，要去送韦奶奶终末一次。那次亦然我终末一次见罗善学。

2019年6月，韦绍兰老东说念主病逝，苏智良西席进入葬礼并慰问罗善学。

倾盆新闻：内行意志韦绍兰和罗善学，主若是因为记载片，从您的角度，他们子母二东说念主的故事有若何的典型性？

苏智良：罗善学和韦绍兰在咱们30多年的考核计划中，口角常专有的一个案例。肖似的事情我在云南、山西齐听到过，但像罗善学这样身份闲隙站出来的，莫得第二个。

罗善学的一世，有好多问题困扰着他，他有一种内心深处的哀痛。

他也曾问过我，我是受害者吗？我说你固然是受害者，是日本侵华战争的受害者。莫得这场战争就莫得他，身份是疾苦的。当年韦绍兰从慰安所逃回家，一家东说念主发现她怀胎了，作念丈夫的心理是可以归拢的，即是不可爱这个孩子。

罗善学小技艺和小孩玩干戈游戏，他确定是作念日本兵的阿谁，被东说念主用石头打。他也嗅觉母亲受了很大的苦，想陈诉母亲，但他智商又很有限。

因为他有点残疾，眼睛不太好，又背着这样的身份，一世齐没能受室。尽管有母亲陪同，但他总嗅觉我方独处独处孤身一人。何况从小到大到老，他总嗅觉村里东说念主看他的目光，和别东说念主不雷同。

“我是谁，我从那里来？”78年他一直在灵魂拷问我方。其后咱们熟了，有次他俄顷问我，如果到日本去，他能找到生父吗？

是以2010年12月，日本东京“女性海外战行恶庭”审判活动10周年，是一个民间法庭，神色中日期史留传问题多年的旅日中国电视东说念主朱弘带着他们，去递交“示威状”。我和太太给他们掏了2万元作念路费去日本，那是他们子母第一次亦然惟逐一次放洋。当韦绍兰作念控诉听证时，罗善学俄顷情感失控，离开座位在台上向母亲长跪不起，直到使命主说念主员将他搀回座位。

韦绍兰（左二）、罗善学（左一）在东京作证。（朱弘提供）

2010年12月7日，在东京“战争与女性暴力和平贵寓馆”为日军性暴力受害者韦绍兰子母举行的听证会上，韦绍兰、罗善学子母敷陈祸患东说念主生，相拥哀泣。（张国通摄）

我到当今齐难忘有一年春节，咱们跟他们到韦绍兰丈夫的坟场。罗善学尽管知说念他的爸爸不可爱他，但也陨涕了，在坟场万分感触。

倾盆新闻：11月过世的李好意思金老东说念主，您还有印象吗？

苏智良：李好意思金是《二十二》当中终末一个形象，她弃世的音尘获取好多媒体的报说念，讲明社会和国度越来越赞佩“慰安妇”问题了。

李好意思金的儿女很孝顺。我对李好意思金最大的印象是，老东说念主天整天乐呵呵的。你看拍到的像片，她齐是笑脸。笑对东说念主生，是以寿命也很长。

跟着李好意思金老东说念主离世，咱们登记在册的“慰安妇”轨制辞世幸存者只剩下9东说念主了。我想，每位老东说念主弃世时，寰球齐应该要知说念。等终末一位走的技艺，咱们应该搞一个庆典——一个期间当年了，但咱们中国东说念主，不行忘了她们。

打清脆结、讲述

最避讳的厄运有多难？

倾盆新闻：您从1991年战争到“慰安妇”问题到当今，您是奈何寻找到这些老东说念主、张开考核使命？

苏智良：现有登记在册的9个“慰安妇”幸存者中，有8个是咱们最近几年在湖南握住考核，一个一个找出来的。确定还有幸存者。

滥觞是咱们我方，其后咱们聘了约60个考核员，以志愿者的体式在寰球帮咱们作念，有考核费。有的考核员发达了出东说念主料想的作用，像前任宜昌市档案局局长孙维玉，退休时关系我，主动要考核他们那儿的“慰安妇”情况。其后他还写了提案，保护下了4个慰安所的原址。

上师大中国“慰安妇”历史博物馆中，每过世一位老东说念主，其像片便被蒙上黑纱。倾盆新闻记者 邹佳雯 图

上师大中国“慰安妇”历史博物馆中，具体的故事。倾盆新闻记者 邹佳雯 图

考核员们在当地帮咱们了解信息，作记录，然后跟咱们关系，咱们判断信息后一齐去实地考核。说明是幸存者的，记录下来，是这样的进程。

咱们内容谈的进程中，好屡次我齐不在房间里，把录像机开着，我和家里的男东说念主出去。我太太陈丽菲在内部，持着老太太的手，先聊家常，再聊到日本东说念主。半个世纪前的事情了，很难聊精准，就问日本东说念主来的技艺是什么季节，神秘顾客网站麦子黄了吗？种了吗？你阿谁技艺是几岁？然后再缓缓还原历史的场景，有些场景也只然则松开的。

2010年春节，陈丽菲（中）与韦绍兰（右）、罗善学（左）。

包括咱们还作念慰安所的考核。一般好小数的是楼房，内部作念更正，有好多茅厕，像上海的“大一沙龙”。比较差的，可能会把女性关到碉堡、地下室，山西多是窑洞，海南多是浅薄棚户。

倾盆新闻：要找到她们，相通并说明身份，这中间有若何的不毛？

卡拉菲奥里表示：“穆里尼奥很有人格魅力，他对我来说至关重要，并且让我在精神层面变得更加强大。上赛季我在巴塞尔效力，但是赛后我们经常发消息进行交流。他为人很直接，当他发现你做错的时候，他会当面告诉你。”

秦志飞大专就读的是工程造价专业。学校经常请企业负责人为学生讲解行业现状，并且每年都在校内举办招聘会，但他一心想着升本，并没有考虑过毕业就工作。他还注意到，班里有半数同学都报了专升本考试。

苏智良：寻找“慰安妇”受害者幸存者这个事，花的功夫照实是很大的。有时看起来没但愿了，她可能俄顷决定要说了；也可能会有误判，当年贫寒的年代，有的东说念主听到可能有补救金就会说出来，但咱们要保持警惕和严谨，一定要有干证和有历史的凭据才气够解说。当年咱们在考核中也碰到过，当地考核员认为老东说念主是受害者，但被咱们实地考核后否掉的，好几次。

莫得结果的情况也好多，我共享一个故事。上世纪90年代在上海江湾，东邻西舍说有一位老太太是受害者。咱们把老太太请出来，不在家里聊。她很有教悔，说战争时家里受害、房屋被炸，但莫得那种事，确定搞错了。其后我送她出来，她说，“有些事情当年了，就烂在肚子内部”。这句话就讲明了她的心结。

要这样一个一个翻开她们的心结，请她们讲述最避讳的厄运，是很难的。当今登记在册幸存的9东说念主中还有2东说念主条款不公开姓名和肖像，咱们齐会松开信息，但补救的用度等照给。

2013年，澄迈县政协慰问符好意思菊、李好意思金、王志凤幸存者时合影。

倾盆新闻：考核进程中还会有其他阻力吗？

苏智良：有。上世纪90年代，非凡在农村，有老东说念主说，东说念主家齐认为我很脏，我我方也以为我方脏。农村里传统的不雅念认为你被强暴了，村里再没东说念主会娶你。有个老东说念主就因为这样，从山西盂县嫁到阳曲县一个农民家里，她丈夫其后知说念了就鄙弃她。咱们第一次去她家，她犬子也很摈斥，说这个事情作念后代的很难经受。

老东说念主的后代把考核员打出去的齐有，说你们不要抑遏我姆妈，老东说念主到死不承认的也有。我认为这当中有一个很进攻的身分，是咱们社会莫得公开地呐喊寰球把这一段历史说出来，教寰球正确地看待这件事。咱们应该公开地告诉她们，脏的不是你，是日本鬼子。要劝慰她匡助她，不然她心里一直有暗影。

包括好多幸存者的第二代、第三代，他们齐会以为这件事情给他们带来压力。是以再过几年，我的计划生可能可以入辖下手计划“慰安妇”受害者幸存者第二代东说念主的心态，看他们剿袭了什么，又藏匿了什么，战争暴行的转头在当下是若何的现象。

世界各地慰安所漫衍图 倾盆新闻记者 邹佳雯 图

倾盆新闻：还可以感受到，每次考核访谈，很难的小数是如何幸免对她们的二次伤害。

苏智良：咱们一直在洽商这事。主若是靠相通。领先请老东说念主们启齿，口角常难的，是以咱们一般但愿把受害事实第一次就搞明晰，第二次去即是探望慰问，不说受害的事。

咱们知说念，老东说念主每讲一次齐像死当年雷同的。是以有时新闻媒体要采访老东说念主，我但愿说受害的事实他们在网上查，不要总是问老东说念主这些伤，那是心灵深处的创伤，揭开了伤痕就流血。

即使对咱们，我太太当年有两次哭得稀里哗啦的，外出说这种考核以后不要叫我来，心里太难熬。一预想罗善学，我太太也想落泪，以为太苦了。罗善学弃世那天，我太太写了一段话，说他终于平稳了世间的厄运。

倾盆新闻：当前登记在册是仅剩9位老东说念主，听您先容，确凿数目应该不啻。

苏智良：我此次到首尔，说中国我我方包括其他主体考核的“慰安妇”，受害者有300位以上，这个数字要越过韩国。韩国政府登记在册的239东说念主，而这个数字，是韩国从政府到企业到团体花了大肆气铺下去统计出的。

咱们臆测中国的受害者在20万以上，当今看来只多不少，因为咱们考核到的个案和慰安所越来越多。慰安所考核，咱们当今一个省一个省地统计和推断，还有几个省莫得终末完成。我当今能公布的日军在中国确立的慰安所，至少就有2050个。幸存者咱们所知说念的就300个以上，假如更多东说念主进一步告讦当年日军暴行，那可能会出现3000个齐不啻。

本年，毕业生给学校

“慰安妇”和平仙女像献了一行花

倾盆新闻：幸存的老东说念主，你们以及社会如何干怀她们？

苏智良：2000年之前咱们就在送糊口费。上世纪90年代，有一次我到山西去，给个老东说念主一年1200元。这些老东说念主当年跟我说，莫得你们的补救费，我方可能早就死了。

其后中心确立，咱们从2000年启动送到当今，24年用掉了大略1000万。这些钱的着手，一启动是咱们中心东募捐西募捐，其后《二十二》上映以后有可以的票房，导演郭柯跟我商量，拿出1000万作念成一个“慰安妇”的专项因循基金，幸存者老东说念主的糊口费、医疗费可以实报实销。下周咱们的新春慰问就要启动了，给9位老东说念主送来岁上半年的糊口费，每东说念主1万元，每一家咱们还会送对联和年货，不啻给老太太们，可能也有一些第二代的老东说念主。

2009年春节，苏智良在韦绍兰和罗善学家中。

倾盆新闻：您近期还在作念关联的计划使命吗？

苏智良：事实上，我常反想这30年，咱们其实可以作念得更好，但苦于莫得东说念主手。咱们就两个诚恳，握住毕业的学生，和一茬接一茬的志愿者。原本咱们即是想作念历史的记录，到其后疗愈她们的心灵，又作念了关爱和补救的使命，使命量很大。

近期我还在作念关联计划。我跟我太太要完成一套100多万字的书，比较好意思满地反应这段历史。也曾写完毕，当今修改完善中，但愿到2025年，碰巧在抗降服利的一个大年份推出来。之前咱们出过论文集和多国言语的单本的书，咱们但愿能把后果推向全世界，让更多东说念主知说念。

“慰安妇的声息”时势。倾盆新闻记者 邹佳雯 图

倾盆新闻：这样多宝石计划、宝石发声，您以为九九归一，咱们要从“慰安妇”历史中，了解什么？

苏智良：一个城市、一个国度的历史像万花筒。以上海为例，上海有江南文化、海派文化、红色文化，但也有好多个东说念主遭逢的事，晋升来看即是中日之间的大事，致使于是世界端淑史上的大事。像上海“大一沙龙”，是日军在亚洲确立的第一个慰安所，咱们有株连计划，然后把它保护下来。咱们不行太功利，只记录和丧祭好的东西，那些负面的无意更需要被转头。

像这些老东说念主，转换怒放以后，总体过上了相对好的糊口，但在那种战争年代，渊博芜俚东说念主雅雀无声地就沦一火了。

位于上海师范大学的“慰安妇”和平仙女像。倾盆新闻记者 邹佳雯 图

当年的历史是当年了，但当年和当今和畴昔是关系起来的，咱们作念历史记录，即是但愿咱们的后代不要健忘。一个国度，从政府到后生齐要有担当，要从历史中招揽陶冶，这即是我宝石在作念这件事最大的目标了。要老东说念主们在活着的技艺获取日本政府的说念歉抵偿？从试验角度，基本是不可能了。

当今寰球越来越神色这样的群体神秘顾客公司，讲明了社会的逾越。我想共享一件事。在咱们上海师范大学东说念主文体院的草坪上，有一组“慰安妇”和平仙女像，本年毕业季，雕像的台阶前排满了花，是咱们毕业生自觉送的。学生说，这段历史陪同了他们整段的大学糊口，要离开学校了，应该来为这泥像、这历史献花。